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梅鼎祚·玉合记(第三十七出还玉)

唐诗人韩翃应试，客居长安，与富豪李王孙契交。李有柳姬，佳丽多才，与李并未合卺，别居章台，侍女轻娥相伴。一天韩从章台过，与柳氏一见倾心，次日将家传玉合由轻娥转给柳氏。李王孙蓄志游仙，将柳姬配与韩翃，复赠以全部家产。韩新婚后成进士，不久就赴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任参军。安史之乱爆发，叛军攻占洛阳，长安一片兵荒马乱。柳氏和轻娥失散。轻娥入华山莲花庵做了道姑，柳氏削发投法灵寺为尼。不意番将沙吒利夺柳氏入府相逼。柳氏宁死不从; 幸沙母知情后将她带在身边，得到保护。韩柳音书不通殆十年。平卢军渡海转移淄青，又赴义河阳。此时韩派家仆持金与诗至长安寻觅柳氏，于法灵寺得见; 柳氏题诗鲛销以复。待战乱平定，韩随侯班师回朝，偶于龙首冈从香车里望见柳氏，就约在通政里门再晤。无奈柳氏已陷沙府。彼此交还鲛绡和玉合，以示诀别。双双魂消肠断。在将佐欢饮席上，虞候许俊问知此情，即飞马沙府，劫出柳氏，于是韩柳重圆。



(开场时，外丑伶工老旦小旦官妓作乐上，一段对白打诨略)(小生韦巡官、生韩君平冠带上，小生)

【传言玉女】拜表初回，又见大酺恩霈。画楼前歌妍酒美。(生) 欢娱在眼，只暗滴心头双泪。(合) 正太平时节，帝京高会。

(小生) 下官韦巡官是也。(生) 下官韩员外是也。韦巡官，俺们淄青将佐，今日合欢酒楼，与你须索走一遭也。(行介) 行来此间，许虞候还不见到，且待他来者。(末许俊冠带上) 长阳户杜昔知名，何似今来应圣明。正睹人间朝市乐，忽闻天上管弦声。某，帅府虞候许俊的是也。且喜那西征奏凯，国泰民安，圣上赐长安大酺五日，俺这将佐们相邀合乐酒楼。迤逦行来，只见那鼓乐喧阗，烟花缭绕，是好一座酒楼也。

【黄钟北醉花阴】 宝阁雕阑凤城里，听一派仙乐乍起。铙鼓奏，管弦催，光皎皎云日交辉。蓬岛般多佳致。(小生，生共见末介，末) 俺们先谢过圣恩，方饮酒也。(拜介) 愿福寿海山齐，这的是万国来朝圣天子。

(众送酒作乐介，小生) 下官僭长，先把盏了。

【南画眉序】 车马羽书迟，将士东归在。今日正歌扬杕杜，酒泛酴醿。丹墀下玉帛星联，绮席 上衣冠云集。(生悲叹介，小生) 韩员外风流谈笑，绝自可人; 今日却为何惨然不乐么? 官妓送酒! (合) 黛眉粉面分行队，莫惜遇时沉醉。(生做不饮介，末起介)

【北喜迁莺】 恰甚的有心无意? 打乖儿弄出虚脾。痴也么迷，没波浪秀才声气，把乐以忘忧做不知。俊虽不才，愿以烈义自许。倘可效用，决不辞劳。迟共疾，俺敢待寻生替死。自古道见哭兴悲。

【南画自序】 (生) 含笑半含啼，使要藏头怎遮尾。(悲介) 叹同林宿鸟. 两处分飞! (末) 说起是尊夫人的事了，乐人们都退去后楼听用。(引丑老旦小旦下，生) 不欺虞候，向年参军出塞，家姬柳氏，留寓京城。后因禄山兵变，削发为尼。下官归朝，到法灵寺寻她不遇，回至子城东南龙首冈上，却向车子偶见，原来落在沙府了。相约次日通政里门再得一面。从此诀矣! 难抛下剩雨残云，空闪得烦天恼地。(末) 如此小事。左右的备马来! (众应，末) 愿得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且自饮酒。(合) 黛眉粉面分行队，莫惜遇时沉醉!(末)

【北出队子】 则早办追风单骑，把几行书亲自题。(生写介，末脱冠带戎妆介，小生) 好好! 腰间佩双鞬似月，座下跨匹如云。越显得威风八面，却胜他猛将千群。(末上马介) 俺此去非同小可也。管引他倩女一魂离，出落俺将军八面威。呀! 你准备着筵开花烛喜。(末走马下，小生) 好义气的人! 就则去也。(生) 去则去，未知他事体如何，我们到后楼待咱。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小生生下，净戎妆沙将军老旦贴女侍领众军)

【南滴滴子】 军声哄，军声哄，长枪大戟香尘拥。香尘拥、浓妆艳质。(众) 禀老爷： 到何处打围去? (净) 西郊外去。(行介) 看野外霜风正急，呼群大打围将鹰犬集。走兔奔林，飞鸟绝迹。(净众下，末走马上)

【北刮地风】 呀! 这马儿忽腾腾举四蹄，怀揣着风月文移。撞辕门似入无人地。早穿过绿水桥西，又经他碧杨楼际，斜刺里画栋朱扉。适方见沙吒利这厮打猎去了。趁着那蜂未窥，蝶未知，把暗香偷递。你道是巧张罗惯打围，俺可也见免儿才放鹰飞。(急下，外军校上) 门迎朱履三千客，户纳貔貅百万兵。俺们是沙府军校。老爷早间去打猎了，这位新夫人苦不肯去。分付俺们把守着府门。呀，望见夫人走来了。(旦上)

【南滴滴金】 重门暗锁春归急，锦树辞条岁轻掷。香车宝马相逢地，枉经心、空浪迹。(悲介) 天那! 天天鉴识，区区两心还似一。还似一，百年恩爱了何日! (末走马上) 报报报! 将军坠马，势且不救，要见夫人一面哩! (做撞进，军慌走，旦见介，末)

【北四门子】 病尉迟划地临危势，召召召召夫人把骏马骑。(旦) 你是甚人? 将军召我做甚来? (末背交书介) 这蝇头锦字交传与，可是那厢儿亲自题? (旦见书悲介) 我那韩郎呵! (末) 住声! 作急的上马去也! (抱旦上马速行介) 步儿要高，嗓儿要低，漏东风将流莺轻唤起。人儿又忙，马儿又迟，死央杀龙驹做美! (末扶旦急走马下，生小生上，生)

【南鲍老催】 追思往昔，鲛绢半幅余泪泾，玲珑小合余香积。望筝雁齐，被鸳双，钗鸾匹! (小生) 员外放心，就有好音也。(生) 怕银瓶落井还空汲，金针坠海还空觅。侧耳听，临风立。(末扶旦走马上)

【北水仙子】呀呀呀日坠西，早早早早一似夜静江寒载月归。他他他做宿鸟惊还，你你你那孤凰再配。我我我凭着我破龙城打虎围，兼兼兼兼领着燕约莺期。(生望介) 许虞候早则来也。虞候走快些咱!(末) 快快快快竖起花柳场中旌捷旗，把把把把章台旧垒牢牢砌。(见生做扶旦下马介) 以君之灵，幸不辱命。(携旦扶生介) 看看看看柳色尚依依? (生旦抱哭介)

【南双声子】 云和月，云和月，自去后攀谁及?虚和实，虚和实，敢甚处寻消息?喜共泣，喜共泣。翻倒极，翻倒极。任高烧银烛，问今何夕! (生) 多谢虞候，使下官丢璧复还，破镜再合。只是一件，沙吒利那厮恩庞殊等，立见祸生，诸公何以处之? (末) 俺们明日将此事启知元帅，今晚且送员外夫人到馆中去。叫乐人们承应者。(众应作乐上行，末) 今夜呵!

【北尾】 祝付你那鸡儿莫啕气，算新婚不强似远别多离。沙将军，沙将军! 俺打合这才子佳人直闪杀你。(众作乐介)

莫辞换羽更调商吹律阳回一线长

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大酺 (pu葡)： 指命令特许的大聚饮。恩霈 (pei)，即恩泽。员外： 本指正员以外的官。唐以后至明清，各部均有员外郎，位在郎中之次。此与元以后称土豪财主为员外者有别。虞候： 唐后期，虞候为藩镇亲信的武官。长阳户杜： 借指豪贵子弟游乐场所。户县为汉上林苑所在地。杜陵即宣帝陵，又名乐游原。凤城： 京城别称为凤城或丹凤城。羽书： 古时征调军队的文书。上插羽毛，表示紧急，必须速递。杕 (di弟) 杜： 《诗·唐风·有 之杜》篇，是写贵族欢迎客人之短歌，此隐用其义。酴醿 (tu mi涂糜)： 本为一种初夏开白花之灌木。此隐指朝廷赐酒之意。丹墀 (xi希)、玉帛： 古时宫殿前石阶以红色涂饰，称丹墀。玉帛，瑞玉和缣帛。此处玉帛似星星一样罗列，象征太平盛世。打乖儿： 使弄聪明。打合，使得结合，撮合。虚脾： 假心意。

空闪得： 空撇下。闪，抛撇之意。文移： 公文。此指韩翃写给柳氏的书信。移，笺表之类。朱履三千： 战国时期齐孟尝君食客众多，着朱履者即达三千人。貔貅 (pixiu皮林)： 古籍中说的一种猛兽名。比喻勇猛的军士。刬 (chan产) 地： 无端，平白地。锦字： 用苏蕙织锦回文典。后称妻寄夫书信为锦字。央杀龙驹： 求尽了骏马的情。“筝雁齐”三句： 指筝柱上排列作雁行形的徽带。被鸳： 指锦被上绣了鸳鸯。钗鸾： 指饰有鸾鸟的两股簪。换羽调商： 乐曲奏了一调又换一调。“吹律”句： 全句是说： 似乎律声吹奏得阳和之气回归大地，由寒变暖，日晷每天长了一线，梅花也开放了。象征韩柳悲尽欢来。



《玉合记》是根据唐许尧佐的 《柳氏传》 (见 《太平广记》卷405) 改编的。全剧四十七出，通过韩柳夫妇悲欢离合的故事，歌颂了诚挚的爱情和坚贞的节操。

主人公柳姬，从小寄育在长安富豪李王孙家。她“容满月，肤生雪”，“纤腰束素，随风渐欹，双眉写翠，和烟渐纾”。正“豆蔻含胎”，“顾影徘徊”。工刺绣，通诗赋，擅歌舞。虽处豪门，却“性厌繁华，情耽藻翰”，别居章台。一见韩翃，便识得他“必非久贫贱者”。李王孙亦称赞“这妮子倒是个女英雄”。正当新婚燕尔，韩生受命赴平卢节度使幕府任参军。她欣然支持。对韩说：“我和你俱系少年，为欢有日，请无内顾，决意前行。”青门外送别时还叮咛：“边庭之事，务必留心，不须念我!”表现了不平凡的见识。安史之乱中，侍婢失散，韩生远隔，音讯杳然; 以其妙年美貌，别抱琵琶，完全合乎情理。连后来韩生所寄她的诗也说：“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然而柳氏，断然削发为尼，青灯古佛，十度春秋。番将沙吒利夺她入府，逼迫成婚。她坚决不从。表白“中怀耿烈，海山盟旧设”。若再凌逼，“就把金鎞刺血”，“不如死休”。因感动沙母，受到庇护。她答韩生的 《鲛绡诗》道：“杨柳枝，芳匪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愁，纵使君来岂堪折!”这是对韩殷切相思而自感无限委屈的曲折表达。可见，作者对柳氏这一美丽、多才、有识、坚贞的妇女形象，是用饱蘸赞颂深情的笔而塑造的。

另一个主人公是韩翃。他风流俊雅，所写 《寒日》诗供奉宸廷，传诵天下。贫旅长安，交游皆名流。倾心柳氏; 但得知伊为友人之姬，就请轻娥“多多致谢小姐”，决意不作“鹊巢鸠”。与柳婚后成进士，随即赴平卢任参军，抗击安史叛军。十余载功成凯旋，加官进爵。何尝不可能另娶佳丽? 然而他专一不二，派人致金寄诗寻觅柳氏。龙首冈、政通里门得晤，知柳陷在沙府，“烦天恼地”，伤痛无似。作者笔下的韩生形象，亦才子，亦志士，亦忠于爱情的可人。

剧中另外几个重要人物，如轻娥，“粗通文字，颇识人情”，秀好聪敏。为韩柳的投情合意而作“红娘”。自己，则逃空入道，表现了自我牺牲精神。如虞候许俊，“名在五陵，豪使之雄”。辅助侯节度使平乱建功。及闻柳氏被沙夺取的不义事，就匹马飞奔沙府，冲慌军众，闯入辕门，劫持柳氏，驰返酒楼，使得韩柳珠重联、璧再合。当日壮举，作者还以“衬字”形式，使用了一连串“召召召”、“报报报”、“快快快”等的叠音词，把勇武侠义的许俊写得有声有色。

在创作上全剧还有两个突出的特点： 一是情节合理。李王孙契慕韩生，遂赠尔骏马，赠美姬，乃至赠送全部家业。这种事例通常少见。但是作者事先写出了李王孙“想起那浮生易往，先路难期”，早已蓄志逃空游仙。又如，轻娥一窈窕淑女，在撮合韩柳后，正如她自己唱的“他两个洋洋去了，却怎生发付我来?”——作者写出她“愿傍着蓬山芝岭，随子晋学吹笙，捣灵药兔长生”，上莲花庵做了道姑。这就有个清楚交代。再如，柳氏既陷沙府，为何还能“全身保节”呢? 作者写出沙母的庇护，加之沙吒利特别惧怕河东狮子吼。情节合乎生活逻辑，因而具有了真实性。

二是语言优美。作者善藻饰，多用典。所用典故，不少是言约而意丰，饶有韵味。【绵搭絮】 (旦) 花阴云霭，翠影斜筛。眼慢惊回，几度风摇却暗猜。(贴) 这豆蔻花就是我姐姐。嫩红催，豆蔻含胎。我近来管弦都生疏了。为甚的满床丝竹，月冷烟埋?(旦) 消受那一种闲情? 把门掩梨花昼不开。(贴开门介) 你门掩梨花且半开。——在生意盎然的春日，她出闺房，下玉阶，看见栏杆外那“簇簇摇摇”的豆蔻，暗自相比，不觉春情撩起。把门昼掩吧，免得看到雨打梨花、春将归去的情景而添恼怨。末句隐括宋李重元《春词》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的诗情。

作为戏曲文学，《玉合记》不失为一部成熟的、有价值的作品。尽管存在着情节平淡、结构松散用典过多等缺陷，但若论所涉文史知识的广博、造语的彩丽、描绘情态的传神逼真，《玉合记》的部分优秀只曲，还差可与汤显祖的《牡丹亭》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