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屠隆·彩毫记(第二十出乘醉骑驴)

李白妻许湘娥是已故许相国女，性慕长生不老之术。某日出外访道前，托李白到扬州照料十万家产。白为人豪爽，有求必应，家产顷刻散尽。时唐玄宗久闻李白才名，贺知章等亦竭力举荐。白应召入京，任翰林供奉。白在长安文期酒会，与名士畅游。一日，玄宗与贵妃于沉香亭赏牡丹，召李白为新词。帝使高力士替白脱靴，贵妃捧砚。白醉中援笔立成《清平调》三章，大得玄宗欢心。然高力士因脱靴之辱怀恨于心，挑起贵妃也仇视李白。时出身胡人的安禄山拥兵边镇，伺机谋反，玄宗却执迷不悟。李白抽身引退，贺知章、郭子仪为之送行。既而安禄山反。白滞留扬州，因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之邀，载妓游采石矶，折道将往庐山。蓄意叛唐的永王李璘欲用李白之才，派人于江上捕获。白坚拒不从被监禁。老仆展灵旗单骑欲救，恰遇李白曾用千金相救的义士武谔，两人协力冲营，救出李白。永王军侵扬州，白妻子皆陷乱军，危急中李白主仆赶到，得于无事。不久郭子仪诸将平禄山乱，永王亦败，白因入永王军中被判罪，流放夜郎。后得郭子仪援救，赦归。官复原职合家团聚。



(生骑驴上) 头顶星辰碧玉冠，飘然策蹇出长安。故人家在云台上，翠扑莲花掌上看。李白离了长安，往华山访故人元丹丘，来到这里， 已是华阴界上。 我想长安青骢宝马， 怎如驴背逍遥也。

【意迟迟】一解金鞍辞辇道，驴背斜阳好，野旷碧天高。凉风飒飒吹秋草，华山仙掌忽当前，遥想那琼宫路插云台杳。

(末扮华阴县令上) 薄书作令休云俗，勾漏旌阳俱是仙。最喜华山收部内，莲花日日悬门前。下官华阴县令，任华是也。幼攻诗赋，渴慕名贤，曾撰两长歌自通于杜子美李太白。子美有诗见答，只是太白无一字相闻。闻得此君落拓清狂，纵酒遗世。近因牡丹一咏，得罪宫闱。他不知我，我自慕也。几回欲解印绶，访之长安，磋砣末果。这也不在话下。近日早衙开门，教左右，门外有投牒告状者，着令进来。(生骑驴过县门，门卒喝生下驴，生不肯喧嚷科、末) 看你象是一个道士，怎敢骑驴不下，径过公门? (生) 方外野人。不知礼法，望大人恕罪。(末) 你是何等样人? 从实供来。(生) 我是海上钓鳌客，不必问我家乡姓名。(末) 这厮好无礼，敢造次狂言。我且问你，你海上钓鳌，以何物为钩线? (生) 我以四海为鱼池，三山为钓台，虹霓为丝，明月为钩。(末) 以何物为饵? (生) 以天下无义气丈夫为饵。(末) 谁是无义气的丈夫? 这厮唐突公门，欺傲官长，不知有礼，安知有义，既犯吾法，合当受刑。左右将刑具伺候。(生)是野人有罪了。听吾一言奉禀。(末) 你有甚么说话? 且容你说上来? (生起立介)

【北一枝花】我本是山林物外豪，管领着风月闲中调。出落我丹山飞彩凤，安排着沧海钓神鳌。莫怪唠叨，莫怪唠叨。且喜将日月笼儿跳，等闲把烟霞担子挑。终日价与绿酒为邻，不眨眼报道黄花绽了。

(末) 不须闲说，且讲你平生勾当来。

【梁州序七】 (生) 我有时向王侯门啣杯潦倒，有时向田父老插杖逍遥。乐乐乐，那月明荡入芦花棹，受用的风生浦口，受用的露满蓬梢，受用的凫雏雁子，受用的兰笋菰苗。乐乐乐，舴艋儿夜泊溪桥，襏襫儿冷挂山椒。乐乐乐，准备着青钱酒馆歌楼，青钱酒馆歌楼，受用的是唤客绣裙花袄，醉的是殢人玉管金箫。任河汉星低，帘栊月晓，两眉端不挂闲烦恼。直待把公侯藐，乾坤傲，永不踏红尘向市朝。真唤做圣世渔樵。

(末) 你既是野人，受用渔樵风月是有的，怎么说绣裙花袄，玉管金萧? 你好不夸口! (生) 大人俱是有的。(末) 胡说!

【牧羊关】 (生) 怎知道，欢过后，愁还到，福穷时，祸所招。一霎时送将来罗网难逃。陪伴他虎穴龙巢，掇赚我羊肠鸟道，怕的是龟亡还为壳，愁则愁翠死却因毛。走入在是非场，终朝有，进一步风波平地高。

【四块玉】 难难难恩情化作仇，大怒藏嘻笑。咋日价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早觑破这相逢没下梢。(末)

看这人絮叨叨，埋怨谁来，莫非害风了?

【哭皇天】 (生) 好好好急忙里收缰早，猛回头浪花中拏将柁牢。常言道人情初见应须好，苦杀人从前恩义总难消。我只将一副头颅来保。待还寻当时茅屋，旧日渔竿，桃花流水，桂树山坳，虚飘飘一往孤云不可招。好拜上你邑侯呵。莫苦问山人踪迹，怎便说云水根苗。

(末) 细听此人言语蹊跷，必是一位埋名隐迹的贵人。且作意问也，必然说出真情。叫左右，此人一味胡言，必是奸细。可与他纸笔，要他从实供招，是何等人? 因甚至此唐突官府? 若不肯供，先行责治。(与纸笔介)

【乌夜啼】 (生) 苦苦里要问我的真消耗，我只得一笔儿从实供招也。有名字曾达在圣明朝，蒙宠眷强起应君王召。我如今也不论官僚，不计渔樵。非是我人前卖弄忒装乔，人前卖弄忒装乔，也只是相逢狭路难推调。莫浪言，跨马高，总不及，骑驴好。小可的踏穿烟峤，控上云霄。(写供状介)

【尾声】 平生落拓真堪笑，此日疏狂罪怎逃。一笔分明尽供了。策蹇华山遥，又恐山灵恼。明日的徒步云台，把洞天绕。

(生送供状、末读介) 供状人，无名氏，曾用龙巾拭面，御手调羹，力士脱靴，贵妃捧砚。天子殿前，尚容走马; 华阴县里，不许骑驴? (末) 呀，原来是李翰林大人到此。(末跪扶生起) 下官肉眼不识神仙，死罪，死罪。下官非是别人，任华是也。先年因景慕仙才，曾作长歌以姓名自通，未蒙见答，今日天遣这里相会，此生大幸。(生) 原来就是任君。向年领教长歌，词采流溢，小生气索，未有报章，幸会幸会。(末) 近闻先生拜表还山，却至此贵干? (生) 仆往华山访故人元丹丘，在此经过。(末) 华山在下官封内，丹丘子亦素往来，如今是天台隐士司马子徼招往金陵去了。(生) 既如此，野人告别。(末) 下界凡夫，幸遇仙客，容下官款留数日请教。方当投辖，未便放行。(生) 多谢。略在此领教一时，便当奉别。



蹇： (jian剪)。特指跛驴或劣马。舴艋： 小船。襏襫 (ba shi脖式) 防雨的蓑衣，或说是粗造结实的衣服。钓鳌客： 鳌，传说中海里的大鳖。钓鳌客比喻胸襟开阔，有大志。掇赚： 欺骗。龟亡为壳： 古人杀龟取其壳以作卜封之具; 翠死因毛，鸟被杀常因人欲得其漂亮的羽毛。比喻因名而丧生。气索： 气促，这里指缺乏才能。投辖： 辖，车厢两端的键，去辖则车不能行。投辖，主人留客之意。彩毫： 即彩笔，源于南朝诗人江淹梦人授五色笔，醒后文思俊发的故事。作者借彩毫为唐代大诗人李白谱诗。



元代辛文房 《唐才子传》载李白离开长安后，“浮游四方，欲登华山，乘醉跨驴经县治，宰不知，怒，引至庭下曰：‘汝何人，敢无礼!’白供状不书姓名，曰：‘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 华阴县里，不得骑驴?’宰惊愧，拜谢回：‘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这一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非常典型地表现了李白潇洒倜傥的才情。《乘醉骑驴》一出戏，正是在这故事的基础上敷衍而成的。

剧作者在李白之外，还塑造了一个渴慕名贤的华阴县令任华。这个人物主要是陪衬主角的，通过他与李白的冲突，使剧中李白的官场失意后的形象得到进一步完善。李白骑驴过公门，“冒犯”任华后，说“方外野人，不知礼法; 大人恕罪。”当听到任华要“左右将刑具伺候”时，又说：“是野人有罪了，听吾一言奉禀。”口气恭敬至极。在 【尾声】 中还唱道：“平生落拓真堪笑，此日疏狂罪怎逃，一笔分明尽供了。策蹇华山遥，又恐山灵恼，明日的徒云台，把洞天绕”凡此种种，都是落拓人故作落拓语，对那个要对他动刑的县令，不无揶揄之意。一番调侃之后，他就直书道：“天子殿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许骑驴?”那率真、狂放的品性，又无遮无掩地表露出来了。

吕天成认为屠隆的 《彩毫记》写的是李白，实际是“赤水自况”(《曲品》) 很有道理。因为，剧作者在塑造李白这个形象时，确实溶入了自己的生平经历和生活感受。请看 【牧羊关】：“怎知道，欢过后，愁还到，福穷时，祸所招。一霎时送将来罗网难逃，陪伴他虎穴龙巢，掇赚我羊肠鸟道。……” 【四块玉】“难难难，恩情化作仇、大怒藏嘻笑，昨日作酒杯来往逞风骚，把人儿爱惜如珍宝，顷刻里变浮云，顷刻里同蒿草，早觑破这相逢没下梢。”这两支曲子写的是李白的经历，同时也是作者的自况，更重要的，它还抒发作者的感受。官场上是是非非、乍喜还忧，象浮云，象闪电，多少人明知伴君如伴虎，但非得自己碰个头破血流才肯承认。而且更可悲的是，虽已“觑破这相逢没下梢”，没有好结果，但苦杀人的却是“从前恩义总难消”，这种对即使是虚幻美景的难分难解，难于割舍的矛盾心理，构成了旧时代文人们生生死死，悲喜荣辱的情感世界，这似乎已远远超出了李白和屠隆的个人领域。

除了人物塑造的较成功之外，作者在这一出中安排的唱词也具有一定的表现力。清人徐麟批评《彩毫记》“其词涂金缋碧，求一真语隽语快语本色语，终卷不可得”(《长生殿传奇序》) 未免太甚，其实【意迟迟】 曲中：“一解金鞍辞辇道，驴背斜阳好。野旷碧天高，凉风飒飒吹秋草……”等句，尽管用了金鞍、琼宫等字眼，但全曲并不显得华丽，“驴背斜阳”、“野旷天高”，“凉风秋草”等意象，明白如画，颇有意味。又如 【梁州序七】 唱词，以“乐乐乐”这一轻快的词，联结一串的排比“受用的风生浦口，受用的露落蓬梢，受用的凫雏雁子，受用的兰笋菰草……”，一系列富有田园自然特色的景象的排列，不仅称得是快语，而且也能较有力地表达剧中李白对摆脱仕途尘凡的欣喜和对自由自在的仙道生活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