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
西风信来家万里,问我归期未?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张可久是元代最著名的散曲作家之一,也是今天留存散曲最多的一位作家。以诗的历史地位为喻,李开先认为“元之有乔(梦符)张(可久),其犹唐之李、杜乎”(《乔梦符小令序》)?王骥德认为“乔、张盖长吉(李贺)、义山(李商隐)之流”(《曲律·杂论》下);从词的艺术造诣来说,张宗棣云:“孰谓张小山不如晏小山(幾道)耶?”卢冀野则说:“小山是温飞卿,而梦符是韦端己”(均见《词曲研究·几个重要的曲家》);从曲的创作成就来看,徐复祚认为“北曲马东篱、张小山自应冠首”(《三家村老委谈》),李中麓也说:“东篱苍老,小山清劲,瘦至骨立,而血肉消化俱尽,乃孙悟空炼成万转金铁躯矣”(《词谑·词套》)。这些评论,虽不免于溢美,不免于偏爱,但却说明张可久在元曲发展史上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当然,也有人批评他的小令,过于含蓄和雕饰,是诗词化了的曲,不是曲的正宗。那么,我们究竟应该怎样来评价他的散曲呢?他的散曲到底好在哪儿呢?
我以为他的散曲好就好在“含蓄不露,意到即止”(清梁廷枏《曲话》卷二),好就好在“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明朱权《太和正音谱》),好就好在“意新语俊,字响调圆”(明王骥德《曲律·论套数》)。就拿这支脍炙人口的小令为例吧:题目是“秋怀”,作者紧紧把握题意,用西风、北雁、红叶、黄花、芭蕉、雨声,点染成一幅萧瑟的秋景。又因“西风”的到来而联想到“归期”的未卜;因“芭蕉雨声”而烘托出自己的功名未就、展转反侧的愁思。于是一个异乡飘泊、壮怀激烈的游子便呼之欲出了。它句句围绕秋的特征来写,句句扣紧秋的情怀来写,写得又那样的婉曲细腻、清俊芳润,读起来令人舌底翻澜,口角噙香。其所以能够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除了没有一句浮词泛语之外,还在于它能够融情于景,情景相生。曲的第一二句,把时间和空间的跨度巧妙地表达了出来。“西风”是悲凉的,容易引起“志士悲秋”的感慨。“一年容易又秋风”,这“自春徂秋”的时间跨度就在言外显示出来了。“万里”是遥远的,往往“经岁又经年”,才能得到一封平安的家信。信中只问“归期”而无他语,便把“一行书寄千行泪”的离愁别恨烘托了出来。妙在作者并不正面回答“归期”是否已定,却说北雁在霜林如醉的长空里哀啼,行人在黄花已瘦的疏篱边痛饮,便把“有家归未得”的矛盾心情和“家乡何处是,忘了除却醉”(李清照〔菩萨蛮〕)的深沉乡思作了出色的表达。而窗外的秋雨,点点滴滴,打在芭蕉叶上,惊醒了行人神游故国的美梦,又进一步深化了“疏雨听芭蕉,梦魂遥”(刘光祖《昭君怨》)的意境。句句是写景,句句又是抒情,情和景高度地统一起来,不知何者为景,何者为情,达到了王船山所说的情和景“妙合无垠”(《夕堂永日绪论内编》)的艺术境界,也就是“含蓄不露,意到即止”的传达手法。
其次,是他能够运用色彩的浓淡、明暗,反衬人物内心的悲欢、苦乐。“红叶天”、“黄花地”,是显色,是大景,是用浓墨重彩涂成的,是客观外在的自然环境;而雨中的芭蕉,梦里的秋夜,是隐色,是小景,是用烘云托月的手法表现出来的,是主观感觉的投影。换言之,那显色、大景,不过是人物心理的反衬,而隐色、小景,才是人物的真情实感,才是阴沉、灰暗的人生的写照。句中无其词,而句外有其意,使读者从曲的形象中通过联想和想像,终于获得感情上的共鸣。体现了梅尧臣所说的“作者得于心,读者会以意”(引自欧阳修《六一诗话》)的艺术规律,也就是作者“清而且丽,华而不艳”的艺术风格的体现。再次,就是它在参差之中,寓有整齐之美。这支小令的句式是七五五五七,就其整体而言,是参差不齐的。但却在错落中见整,参差中见齐,特别是“雁飞”一联,妙语天然,对偶极巧,两句之中,铢两悉称,形式整齐,字面富丽,有此方见其芳润、渊茂,造成曲意上的回环往复,使人感到机趣盎然,余味无穷,完全符合周德清提出的“逢双必对,自然之理”(《中原音韵·作词十法》)的制曲原理,从而形成它“意新语俊,字响调圆”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