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山岛看日出
我们四点钟起床
爬到山顶,准备看日出
远处打渔的人,还没有回来
天是慢慢亮的
像一条大鱼翻过身子
鱼肚的白,掀开夜的眼睑
波涛扑向礁石,浪花四溅,以自己的轻
日夜不息追逐那些高出生活的重
天是亮了。但一颗火球蹿出水面的瞬间
谁也没抓住
大海像喝醉了酒的渔民
满面红光。一直等到六点
我们抬起头来,太阳已经明晃晃悬在半空
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熬尽寒夜,光明以如此简单的方式呈现
它不赠予我们狂欢和惊喜
阳光下的万物
一切都司空见惯
我们似乎沮丧地离开山顶
只听到几块山石松动后
急速坠落海面的声音
天地之间,我行走在一条线的孤独
很远的路上就望见江郎山
凌空独立
像是挡住了目光所及的群山
走近了,是一座巨岩
一分为三。是一群人
行走在天地之间的一线孤独
每一级台阶
仿佛都伸向天堂
抬头仰望
尘世的草木依然摇曳在眼前
我爬不上郎峰的顶端
匍匐在那条狭缝里
抓着一条线一样的光明
准备度过余生
其实就在郎峰的脚下
有一座开明禅寺
门口冷冷清清
一口晨钟挂在梁上
斑驳铁锈长满钟壁
站在寺门外闲逛的禅师
似乎每天开启了佛性的门户
却敲不下生活之钟上的病锈
无论通达还是凶险
一条路总要走到头
我的余生,并没有在那条狭缝中度尽
奉化岩头村
如果还有机会
我想再一次走进岩头村
群山环抱,两条老街夹一道溪河
平滑的河床,看不到一丝污泥
自上而下一路向东
它放下了所有纠缠和羁绊
归于宽广的大海
走在溪河边
古老的枫杨树一路陪着向前
一层厚重的绿
蹿上天空又落在水面
那些村里妇女,顺着台阶下到溪里
洗洗涮涮,与一群红斑溪鱼打了一个照面
就像邻居碰个头,然后各自分开
也到过那个因了男人和儿子
无意中载入史册的女人的旧居
门口一块写着名字的石碑
显示她在这座村庄的分量
或者,仅仅是一个时代
留在记忆中的一块伤疤
最喜欢的
还是人家墙角的一口古井
青苔附在石壁
水质清冽使人不敢触碰
井不深也不大
一个细微的泉眼
从来没有汹涌澎湃
它只是找对了自己的位置
懂得用不竭的源头
支撑一口井自身的命运
路过药行街天主堂
把车停下后
我们好像在等一个人
无意中抬头,一座别样的建筑慢慢靠近
再靠近,看见高大的门洞上有三个字
这三个字我刚好认识
但并不了解它的含义
或者说,我从来
就没想去了解它的含义
大门敞开着
三三两两路人
可能也包括信徒
迈上高高的台阶踱进里面
他们走到门口的高度
我才发觉,一个个
都高于台阶边耶稣和圣母的塑像
真像那本书里所言——你进了此门
即高于永生
我不谈论宗教,也不关心政治
一个人连自己也管不了的时候
往往与信仰失之交臂
就像在南塘老街,与一件贵重物品一晃而过
无可救药的罪人
沉沦于一顿乏善可陈的午宴
据说在1702年,这座建筑
就立在此地,那时还没有药行街这个名称
1723年,大清朝赶走了传教士
市民搬来治病的药
充填了空虚的房子
那时走进店门的人,只带着病痛
他们遗忘了头顶上
一度注视人世苦难的
那双我难以形容的眼睛
深邃、悲悯
洞彻一切羔羊的病因
我今天帶着羞愧和疾病路过此地
我的罪孽是
只知道这是一条药行街
不知道所有的药,都曾经
安置在这座高大的建筑中
今天不是主的安息日
没有神父在布道
哥特式的穹顶上,画着救主的圣像
湖蓝色的圣袍
让世界归于宁静
这场景,与刚才台阶上的情形
有了天壤之別
现在,你无论坐在哪个醒目的位置
你都必须
对着他仰视
母亲
父亲在坟墓里
已经休息二十余年
他的远去,并没有使母亲
放下追赶的脚步
她只是
老得迈不开步子
她像是
重新回到了童年
——饭太硬。菜太生
一颗半牙齿
发出漏风的抗议
饭后,找个有阳光的墙角
她吃力地坐下
想把一生的苦累
安顿在一张靠背椅上
坐下后
她毫无想法。她也许想过
抱着一把阳光
回到黑漆漆的小屋
而此时,那根
上了年纪的拐棍
也趁势倚在身旁
两个命运相同的老人
仿佛相依为命
母亲的耳朵,已经听不清
儿女匆匆路过的问候
她将岁月的大门紧紧关上
母亲的视力
也加速撤回瞳孔的安全地带
拒绝一切色彩的抚慰和医治
只留一头白发
与头顶依然深蓝的天空
形成对峙
到了夜深人静,我听到她起床的动静
一根拐棍
缓慢而沉重地击打地面
——母亲拒绝了儿女的问候
但她依然会发出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