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下至檇李与诸子约游山阴·屈大均
最恨秦淮柳,长条复短条。
秋风吹落叶,一夜别南朝。
范蠡河边客,相将荡画桡。
言寻大禹穴,直渡浙江潮。
这是一首纪行诗。诗人取道的路线如题所示,是先从白下(南京别称,唐武德九年更金陵为白下)出发,沿秦淮河、运河南下至檇李(嘉兴别称),然后与友人相约,经浙江去游览山阴(今浙江绍兴)。
白下又名建康、金陵,是六朝旧都。秦淮河穿城而过,东流入江。这里两岸绿柳垂堤,酒家林立,历史上曾是权门大贾云集的游乐之地。诗以“最恨秦淮柳”发端,表面只是不满于岸柳的“长条复短条”,繁密之至,只顾惹愁牵恨,但诗人用“最恨”两字特别点出,则其意又绝非如此简单。如果将“秦淮柳”这一典型景物所蕴含的历史积淀与作者的身世联系起来,就不难体会这种感情的由来。唐代诗人杜牧曾在《泊秦淮》诗中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宋人方岳,也曾为“杨柳岂知兴亡事,夕阳依旧舞腰蛮”(《次韵行甫小集平山》)而惆怅不已。这些对于生当明清之际、深感亡国之痛的诗人来说,自然不能不无动于衷。因此“最恨”两字不但透露出“秦淮柳”不知亡国恨的丰富的历史内涵,同时也表达了诗人以古例今、即景抒怀的强烈感情,尽管后者在清初文字狱盛行的时代被写得十分隐蔽和含蓄。
秋风落叶,夜别南朝,接二句补出时间和行程,虽说是题中应有之意,但那景况的萧瑟似也流露出对旧朝衰亡无可奈何的遗憾。颈联中“范蠡河”指嘉兴所在的吴越地区的一些湖泊。据《史记》等书记载,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曾辅佐越王勾践灭吴,“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诗人于此特别点出范蠡之名,其意自然首先在于印合题中“檇李”的地点,同时又在于对这位古代复国雪耻的高士表示深切的怀念。他以“范蠡河”边的客子自居,携友在河上荡起画舫时,自有一番“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隐《安定城楼》)的深意在内,对此显然不便明言,只是巧借典故略为表出,让人自去体会而已。
尾联“大禹穴”即大禹陵,在今浙江绍兴稽山门外。大禹是传说中古代部落联盟的首领,曾奉舜命治理洪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深受当时人民的敬仰。又传他曾铸造代表国家权力的九鼎,并由儿子启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夏。诗人和朋友相约,要一起去拜寻大禹陵,因为陵在山阴,是他这次行程的终点,这很显然;但山阴的名胜很多,他为什么要从中单独挑选出“大禹穴”?这“大禹”是否代表了一个民族的祖先和象征,以及诗人是否想借此表现对异族入侵的不满、甚至坚持抗清的决心?关于这一点,诗的字面上虽然看不出,但“直渡浙江潮”这句极有力的收束,却已包含了这个答案。浙江潮,即钱塘江潮,奔涌澎湃,为千古壮观;相传,潮是春秋伍子胥的冤魂激成的,而伍子胥又是一位复仇的英雄,他父亲被楚王冤杀,他便借吴师破楚,鞭楚王尸,一雪父仇。现在,诗人与友人相约渡过,而且是不畏巨浪地“直渡”钱塘大潮时,他不可能不联想到子胥,不可能不为子胥的复仇成功而激动;或许,他之所以想在钱塘大潮上“直渡”,正是为了切身体验一下潮之激荡,从而鼓起他更大的为复国而奋斗的勇气吧?
清人沈德潜选本诗入《明诗别裁集》,评为“一气赴题,有神无迹,在唐人中亦不多见”,诚然也;但本诗如上分析,又绝非一首普通的纪行诗,也是很明显的了。沈德潜未必不知此,他只是装作不见罢了,以免触了时讳;要不,他就不会不给此诗题上屈大均的本名,却题以他出家时的僧名“今種”,且仅仅介绍“今種字一灵,番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