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张炎
清平乐·采芳人杳
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这是一首“伤春”词。从词意看,大约写于宋亡之后张炎重返故乡杭州之时。杭州本是山清水秀的锦绣之乡,再加上南宋建都于此(称为“临安”),所以每逢春秋佳日,西子湖边游人如织,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和张炎同时代的文人周密,曾在其《武林旧事》中这样写道:“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季总宜。杭人亦天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两堤(指白堤和苏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湖中画船“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青年时的张炎,身为一个贵族子弟,整日价荡舟于湖中,赏花于孤山,简直不知世间还有“愁苦”二字!但是好景不常,就在作者二十九岁那年,元人攻陷了杭州,俘掳了南宋的小皇帝,并磔杀了张炎的祖父,抄没了他的家产。词人便在极短的时间内,顿从“承平贵公子”一下子沦为亡国破家的“遗民”,从此就开始了他的飘泊生涯。这次他总算有机会从外地返回故乡,又正逢燕飞草长的三月;可是举目望去,西子湖畔却已面目大异、今非昔比,因此悲从中来,不由援笔写下这首“伤春”而兼伤悼身世国事的词篇。
由于感情激动,所以此词一开头就给人以“陡起”的感觉,一改他以前那种起笔平缓的作风(如基名篇《南浦·春水》之开头:“波暖绿粼粼,燕飞来,好是苏堤才晓”)。这“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两句,似有千钧笔力,顿然便把往昔西湖“春游特盛”的热闹风光“一笔勾销”,而代之以游人稀少、词人情绪低落的冷清画面。这就从侧面暗示了经过战乱之后的西湖已经变成“一抹荒烟”(作者《高阳台·西湖春感》)的凄凉景象,以及词人旧地重游时心情迥异的哀伤。至于昔日的采芳人如今为何不见,作者并未说明,也不必说明,读者心里自然明白——这是因为,在这两句“表面文章”背后,深藏着丰富的“潜台词”!不然的话,即使别人不来赏春,自己也完全可以悠然独乐,何至“顿觉游情少”呢?所以“游情少”只是遁词、托词,而“愁绪多”才是其真情。因此上文接言:“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这里点出了一个“客”字,又挑明了一个“愁”字,这才欲吐又吞、吞吞吐吐地显露了他的真实情怀:自己早已被迫飘泊他方,成了一个去国离乡的“客子”,故而随便到哪里赏春,都只是草草一看,再也提不起昔日的浓情溢兴。此次重返杭城,又何尝不是这样——这匆匆一瞥,反倒勾起了满腔的诗愁!这就继而引发了下文的四句。
下片的四句便从眼前的春景分两层来抒写其“诗愁”。第一层是以燕之飘泊无定来作自喻:“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去年冬天它固然在天涯海角栖角,而今年春天它飞返故地,却已不见了旧巢,又能在何处存身呢?这里暗喻了词人“我已无家”(其家已被元人占据)的凄凉境况,而在句式上则一句肯定,一句反问,越发显出了词情的哀婉沉痛,读之令人鼻酸。第二层则以春雨作为抒发“诗愁”的触媒,以寄寓他“流水落花春去也”的盛衰之叹。张炎以前对春雨是很有感情的。其《三姝媚》词有云:“记得小楼,听一夜江南春雨。”(暗用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时的“江南春雨”,催开了繁茂的杏花,该是多么富有诗情!可是现今呢?”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一样是春雨,它却不是“催花”而是“摧花”,变成了“妒花风雨便相摧”的“恶物”。春雨的这种“质变”,与其说是因季节差异(一为仲春,一为暮春)所致,毋宁说是作者心境的变异所致。所以前人说得甚好:“羁泊之怀,托诸燕子;易代之悲,托诸夜雨。深人无浅语也。”(俞陛云《宋词选释》)此词的“深”处,即在于借“伤春”而兼寓其家国之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