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很不错的朋友向我要书,我未加思索便在自己新出的一本小说集的扉页上写了“××同志请正”,托人将书捎去。那位朋友收到书后却甚为不悦,对捎书的人说:“子龙怎么跟我生分了?居然跟我打起官腔来了……”自那以后这位朋友就跟我疏远了。
毛病出在“同志”两个字上。我一声“同志”把一个好朋友真的变成了“同志”。
好朋友就不是同志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朋友比同志更近了呢?
以后我在赠书和写信的时候,对称谓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什么人该叫同志,什么人该称先生,什么人可以称兄道弟,什么人什么都不叫直呼其名反而显得更亲近,都要认真对待。我真想暂时放弃写作,下功夫发明一种类似“魔方”般的仪器。这种仪器诞生后必将风靡世界,人手一件,随身携带。在复杂的现代人际关系中,见了什么人该怎样称呼,开会怎样排名单、排座次,一转动我的仪器便一目了然,为你提供最佳方案,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现在,比朋友更近的是哥儿们。
无论办什么事,有哥儿们就不难。哥儿们多,在社会上就兜得转。
以前哥儿们多在下层,所谓“江湖义气”,“肝胆之交多在草莽”。现在哥儿们遍布各个领域,以上层最多。因为现在最打腰最活跃的是上层人物,使用哥儿们的时候最多,哥儿们产生的也就最多。
比如,提供项目、通报信息、炒股票等等,全得靠哥儿们发财。通过哥儿们请领导批字、题词、参加会议。拍了一部电视剧,怎样拉赞助,怎样顺利通过领导审查,怎样在黄金时间让电视台播放,怎样在报刊上造舆论,倘若在重要的环节、重要的部门都有哥儿们就好办多了。总之,在当今社会升官、发财、追名、出国等等大事小事都常常需要有哥儿们帮忙。
哥儿们不是行帮,更不是黑社会。它没有组织,没有宣言,没有纲领。它是公开的,合理合法的,是目前最兴旺、势力最大的一种没有固定形式的群体。看似松散实则最紧密。没有条条框框,没有繁文缛节,大家心照不宣,心心相印,一遇到事情是不是哥儿们就泾渭分明了。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多一个哥儿们多一条路。有哥儿们天大的事不难,没有哥儿们再小的事也难死你。
——这样说江湖味儿未免太重了!
当一个人把社会视作江湖,就说明他对自身缺乏安全感,不得不奉行“出外靠朋友”的哲学。值得玩味的是:多是现代社会的宠儿把哥儿们效应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
社会已经无法规范人与人应该保持一种什么关系。只要不再封闭,不再搞“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个丰富多彩的物质主义时代必然会造就新的人际关系,造就出“新人类”。
法国曾出现过“弄波爵士”(新青年);英国有“诺普斯”(富裕而受过教育的一代);日本有“暴走卒”;美国有过“嬉皮士”、“雅皮士”(住城市周围有专业技术的青年)、“扬皮士”(有强烈上进心的青年)。近年又出现了奉行“新原始主义”的“法克群体”(打扮上极尽奇形怪状、标新立异,喜欢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各种自虐性摧残);中国有“倒爷”、“侃派”等等。
“人以群分”,社会松散了,义气相投的人必然紧密起来,形成一股力量,互相帮衬,势力强大,借以保护自己。于是社会上便有了不同阶层的各式各样的哥儿们群体。农民有自己的哥儿们,个体户有自己的哥儿们,知识分子也有哥儿们……
世代转换,竞争激烈,社会节奏紧张,每个人都可以充分展现自己。正如“二八月乱穿衣”,哥儿们现象不过是一种社会现象——
你接受这个社会,也就得接受哥儿们现象。
总之,你可以广交哥儿们,也可以做“独行使”,按自己的喜欢选择生活方式。
即使它算不上是社会的进步,也体现了社会的一种宽容。比以“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划线,把人分为两种要好得多。
为了对抗险恶、奸滑、推诿、打官腔、疏远,哥儿们间必须“够哥儿们”,至少是互相利用。一旦不“够哥儿们”便不再是哥儿们了。按理说哥儿们间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但不能坑害他人,危害社会,过了界限也不再是哥儿们的问题了……
哥儿们——真是内容丰富又富有中国特色的一句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