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汤口图
现代·黄宾虹作
纸本设色
从某一角度讲,画人和运动员有相似处。有些画人早年就崭露头角,才华锐发,宛如短跑运动员,在百米、二百米的一二十秒间即见优劣。有的要人到中年才渐入佳境,四五十岁方见驰誉画坛,颇如中距离的赛跑运动员。有的大器晚成,年届六七十岁始呈精妙,仿佛运动员跑万米,在最后一千米冲刺时才见分晓。尚有极少数的人,要到八十开外,始见内蕴外发,辐射光华。黄宾虹在绘画征途上跑的路程最长,他跑的是“马拉松”,到寿登耄耋才突破旧框,创立新貌,登上了新的峰巅,树一巍巍丰碑。
黄宾虹艺术路程如此之长,不是拖沓,而是积累。傅雷说他:“览宇宙之宝藏,穷天地之常理,窥自然之和谐,悟万物之生机。饱览饫看,冥思遐想,穷年累月。”(《观画答客问》)黄宾虹认为:“造化有神有韵,此中内美,常人不见。”江山的内美,必须在静中参悟。五六十年时间算不得长。
黄山汤口图
黄宾虹学养深厚,对考古、金石、书艺、印学、诗文、鉴赏、教育和纂编出版,无不深有造诣,这就大大有助于他的画和画论。他第一个明确指出“中国画艺术之最高境界,就是要有笔墨”,说“气韵生动,是从骨法用笔中取得的。骨法用笔中透出生动的气韵来”(《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并总结出“五笔”(平、留、圆、重、变)、“七墨”(浓、淡、破、泼、渍、焦、宿,聚七墨之法,成“积墨”)。他自叙习画历程:“必须如蚕之为蛹,三眠三起,吐丝成茧,缚束其身,最后必须钻穿脱去,栩栩而飞,要不经过这样的艺术生活,由渐变到突变,反复蜕化,就不可能体会这样的艺术真谛。”(同上)
黄宾虹主张“求脱”不宜过早。他自己的破壳振飞,严格一点讲是在八十岁间。
《黄山汤口图》是黄宾虹九十二岁最后一件精品,此图五笔七墨俱备,是他画论主张在纸上“用兵”的有力例证。
黄山有两湖、三瀑、二十四溪、七十二峰,集天下名山之美,徐霞客赞叹“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宾虹九上黄山,迭入烟云,画过无数的黄山题材,《黄山汤口图》是他的一幅精美巨制。
汤口,是游黄山的前山入口处,作者画题写道:“黄山汤口,三十六峰,天都、莲花、前海胜景由汤口入。”
《黄山汤口图》,作者移动云壑,搬迁山林,作过一番艺术剪裁。看来图的下端似是桃花溪,其左侧长松高植,老藤缠绕,侧边有屋一楹,当为观瀑楼,长松下坐两幽人,作晤谈状,松树植处为一隆起丘陵地,土石丰厚,杂草丛生。溪涧上面为画幅之中端,有水流三道下泻,应为人字瀑和百丈泉,其上该为紫云峰了。作者略去了上山必经之慈光阁、半山寺诸景,把一座主峰突出,小峰簇拥,高耸入云,宛若一朵初放的荷花——莲花峰,拉近放在画幅上端的部位,再在峰后抹上几座错落有致的远山,组成了一幅雄伟峻峭的山水画,画得严实坚厚,给人有重量感。整座莲花峰际,无半丝云彩,全以笔胜,全以墨胜,画得苍莽雄伟,郁郁葱葱;却在流泉和溪涧畔,留有委蛇曲折的空白,其势婉转流动,显得淡荡空灵,用来衬托莲花峰的实体。这使人忽生奇想:画幅之上端似乎是一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壮士;下端宛如娥眉蝉鬓之美女,颇具相彰之趣。由于长松作柱,并无上重下轻之弊。构图平中出奇,实处见虚,适足以见黄宾虹冥心玄化之匠心。
全图运笔飞动,全以草篆狂草笔法出之,或钗头鼎足,拂索飞毫,或蚓走龙行,放逸淋漓,昔人形容上乘之草书有“腾云度秋月,老木挂寒藤”之句,宾老得之矣!溪畔泉边一段山石,乃破墨和渍墨并用,铺水恰到好处,画得美嫣滋润,水石俱活。乔松下一片绿荫之地,用浓墨、宿墨,层层堆积,显得郁郁苍苍,实中透气。粗看莲花峰若乱石堆砌,细察则石块有大有小,有竖有横,有亮有暗,组织有序。色彩在浅绛基调上,却于峰巅之一块竖石上,敷以淡青之色,顿使莲花峰出现“万般赭红一点绿”,产生了轻快感,似不经意,却见慧心。
在现代山水画作家群中,墨法上运用最出神入化的要推黄宾虹,细察之,实有逾清湘,更超越了半亩老人,一扫明清以来(尤其是康熙朝以后)山水画用墨单薄、疏颓之气,强化、丰富、加厚了山水画用墨的表现力,真正达到了浑厚华滋的高要求。他八十岁后双目白内障日见严重,仍坚持作画,可说运笔是凭感觉的了,题多舛错,甚至二三个字重叠写在一起。白内障清除后,双目重见光明,“力”如火山进发,墨法变化益见神化。他勤奋,在最后几年还是留下一批山水画精绝之作,《黄山汤口图》其一也。
在安徽歙县黄宾虹故居,有林散之所撰之楹联日:“九次上黄山,钩奇峰,钩古木,作画似狂草,洋洋洒洒,浑浑噩噩;一生堕墨池,写金文,写古籀,以斜为正则,点点斑斑,漓漓淋淋。”对黄氏之山水画,此联颇能概括,亦具形象。
风貌独具、笔墨俱精的《黄山汤口图》,足以印证潘天寿对黄氏的评语:“孟轲云五百年其间必有名世者,吾于先生之画学有焉。”(《黄宾虹先生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