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岛村是东京的舞蹈艺术研究者,在风景优美的北方雪国,他结识了美丽的驹子。驹子对他一见倾心,邀请他每年都来这里相聚。岛村第二次来雪国,在火车上遇到了照料病人的叶子,叶子的声音和映在车窗上的身影,让他觉得迷醉。事后他得知,病人是驹子师傅家的儿子行男,驹子虽然不爱他,但却为了给他治病而当了艺妓。叶子却爱慕行男,行男死后也一直怀念着他。当岛村第三次来雪国与驹子约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对叶子动了感情。岛村即将返回东京前的一个夜晚,村子里着了大火,叶子在冲天的火光中死去了。
【作品选录】
穿过县界漫长的隧道,便是雪国了。夜空下已是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了。
一位姑娘从对过座位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面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耷拉在耳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 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啦!”
“这次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觉得寂寞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起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地喝酒,现在一个个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
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吗?”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仿佛想赶快结束站在这大冷天底下的闲谈,转过身去说:
“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 “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车窗外缩回。一直等车子追上走在轨道边上的站长时,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上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警报线。这里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还有两千名年轻的消防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打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雪埋没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时,就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是个病号。陪伴病人,无形中就会不注意男女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人,老远看上去,免不了会被人看做是夫妻。
岛村是单独把她一个人分开来看的,凭她的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罢了。其中,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伤感!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似地不停活动着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留下的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下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一看,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异样的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前面的男人。她那体贴入微的照顾,还有那一眨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真挚的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曲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过。所以在窗玻璃上只能看到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来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地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看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美妙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手势,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连这个也马上发现,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她俩就这样忘却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地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没有觉得辛酸。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看到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宛如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融化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脸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面前流过,令人迷离恍惚,分辨不清。
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象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在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消退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照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小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娇艳而美丽的萤火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着她。她的心全扑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会对她有什么不好,这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所以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的时候,也许早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新发现她对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把头转了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轨道的时候,站务员从这边扬手加以阻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她俩的身影。
来招揽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登着长统胶靴,活像个火灾现场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轨道那边,她也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的暖气尚没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未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但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所以一上来就被当地人那副打扮给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装束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准备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气温可能要降到零下。”
“这就到零下吗?”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整个村子静荡荡地沉没在深渊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显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初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不通气的鼻子,让冷空气一下子通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往下淌,像把所有脏东西都全给冲下来似的。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晚上?”
“嗯,今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家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个,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呢。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 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映现灯火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 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账房的拐角处,亭亭站着一个女子,她的下摆拖在冰冷而乌亮的地板上。
看到那下摆,他心里不由得一惊: 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吗?可是她既不向这边走来,也不动一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亭亭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笑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置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有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了。他仿佛被她所慑服,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就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了。在被炉前,把他的手松开时,她倏地连脖子根都通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里慌张地又抓起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 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样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的危险期, 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自然对自己容易失去真挚的感情,要唤回它,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登山。他在县界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场来,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 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蚕房兼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而来吧。岛村再问姑娘的事时,女佣作了这样简单的说明: 在三弦琴和舞蹈师傅家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邀参加一些大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艺妓,半老徐娘虽多,却不愿意起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靠不住,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 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还是坐在那里。
女子给人的印象是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着虽有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是穿着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女子连从这个村子也望得见的几座山的名字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师傅,立身处世,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看起来倒像二十一二岁的人了。岛村这才找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熟悉演员的艺术风格和新闻逸事。兴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谈话对象吧,所以谈得津津有味。谈着谈着,她露出了一副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了解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他一开头就把对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礼拜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会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首先对她产生了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伤感也沾到了女子的身上。
(叶渭渠 译)
注释:
日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
【赏析】
川端康成因为《雪国》、《古都》和《千纸鹤》三部代表性作品获得了196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亚洲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作家。其中《雪国》断断续续写在1935年到1937年间及1946年到1947年间,前后间隔有十年之久。
川端康成是日本最杰出的新感觉派作家,其作品中漫溢着属于东方的独特美感,其创作风格阶段性地迥异变化,其日常生活的状态和诀别人生的方式,都仿佛《雪国》中那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远方群山,悄悄地迫近过来,充满了诱惑,却永远隔开一段距离,给人们留下遥望与回想的空间。川端康成不喜欢被走近,当他失去了用于思索的宁静黄昏时,他毫不犹豫地自己结束了人生的路程。
节选部分是小说的开头,这一部分的文字描写历来为人们所称道。那与死亡相伴相生的玄静的虚无,在这列开往雪国的上行列车里飘荡着。夜之黑与雪之白,是色彩的两个极致,天地间的“人”又是什么颜色呢?男主人公岛村看到了叶子透明的幻象,美到无法形容,却又无法触碰。小说随着火车驶入了雪国。“雪国”,冰雪之国,不就是融化后便会消失的世界吗?不就是端坐在无常轮回里等待下一次冰冻的世界吗?
在这一部分中,作家凭借高超的写作技巧,细腻生动地描写了岛村在镜中观察叶子的情景、他对驹子的回忆以及两人的再度相聚。
车外的夜色和车内的灯光,让车窗玻璃变成了一面模糊朦胧的镜子,让少女叶子成了镜中人。岛村被镜中的叶子深深吸引,那幻影带来一股特殊的美感,使他心驰神往。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观察叶子,因为当时叶子正一心照顾病人行男,无暇旁顾。但是岛村却更喜欢在模糊不清的镜像中辨识叶子的举手投足,欣赏她的轮廓姿态。小说中,岛村始终沉湎在附加了主观体验的世界里,也可以说,他就是用虚构和想象而不是接触和交流与外界达成沟通的。他一直通过幻想和揣测感知叶子,即使后来叶子主动跟他说话,并要求他把自己带到东京去,他也没有显露出因为爱慕的女子走近自己所应该萌生出来的喜悦。或者在岛村心中,真正美丽的是那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供人在幻想中亲近,而不是这端坐在眼前,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有形的实体。世界无不是这虚无的镜像。
和叶子相反,驹子是岛村的世界中真实、有形的存在。这个女子赋予岛村盼望和远游的力量,是偶尔掩盖了虚无、暂时遮蔽了无常、让人短暂忘忧而后又徒加伤感的一团篝火。节选部分描写了两人第二次见面的情景。此时驹子已经变成艺妓了。岛村后来才知道,驹子是为了给行男治病才做了这一行的。他不禁回想到他和驹子的初次相逢,那时驹子还是个在宴会上只表演舞蹈的19岁的姑娘。
作家满怀爱意地塑造着驹子这一形象。她亭亭玉立,面容姣好,活泼开朗,勤奋善良。作家一再写到驹子的洁净,他通过岛村的眼睛告诉读者,驹子“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驹子总是不停地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她对岛村说,“在环境许可的情况下,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些。”如初夏远山一样宁静而纯洁的驹子,让岛村不由得把她和那些肮脏的念头区别开来。
而另一方面,岛村又认为驹子的所有行为都不过是“徒劳”罢了。包括她记日记,恪守婚约,爱慕着岛村,卖身给行男治病,刻苦练习弹琴,凡此种种皆为徒劳。作家借这个人物形象暗示,活在世上的人,每天都是在徒劳地做着那些尘世中徒劳无义的事,他们和驹子一样没有意识到,他们所有的争取和忙碌最终无非只是一场徒劳罢了。不仅驹子是徒劳的,岛村认为自己和叶子也是徒劳的。叶子对行男的爱、自己对叶子的爱、一切看似美好的感情,无不是幻影虚形的徒劳事,人生是延续时间最长的一场徒劳,而徒劳又是生命的不治之症。
“徒劳”是“虚无”的另一种称谓,也可以说是人生通往最后的虚无过程中,所有行为和生活的真实意义。意义与徒劳这两个词连接在一起,本身就充满了讽刺和幽默。但徒劳并不直接等同于无意义,因为无意义是彻底的消极和绝望,而徒劳中毕竟会残留下曾经燃烧和那火花燎伤后的痕迹。所以徒劳着的驹子,呈现出来的是活泼与爽朗,是对日常生活的热爱与积极。承认世界的存在是虚无,接受虚无,并投身于虚无,不以虚无为痛苦,甚至和虚无有了某些共识,作家似乎在对虚无说:“好吧,知道你了,那我们就这样吧。”他哀而不怨,默默地接受。
川端康成热衷于描写死亡,他认为死是最高艺术,是最美的时刻。归路在彼岸。生命只是无常。笃信佛教禅宗的他,在作品中始终表露出东方的虚无和空的思想。死不是形体的消失,而是另一个起点。那是一种无思无念的境界,是一种万有自在的空。生与死总是首尾相连,世间万物在获得生命的一刹那,就已经走在奔赴死亡的旅途中了。《雪国》结尾,川端康成为叶子设计了一场异常瑰美的赴死的画面。在他笔下,死亡让生命拥有了自由,让人得到了真正解脱;惟有死,才是解决徒劳、摆脱虚无的理想途径。
村中的大火燃烧起来之前,岛村和驹子正在树林里散步,他们不期而遇,仿如见证了仙界的银河。那是一个绚烂无比、壮观异常、令人瞠目结舌的绝美景象,它让岛村恍惚间觉得自己倒映进银河里了!作家借助奇丽的想象向我们展示,天堂在这一刻来到人间,凡俗之人在这一刻看到了归宿。所以当叶子为大火毁灭时,岛村没有恐怖悲戚,他觉得叶子“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消失在人的视野里的生命,已经跃过树林,掠过云霄,进入那不知诞生于何时又不知将毁灭于何时的银河里。虚幻的世界中映照着银河的身影,银河最终收留了来自虚幻世界的生命。可是,难道银河不是又一种虚幻吗?更大,更明媚,更耀眼,更永恒。小说结尾,银河哗啦一声向岛村的心坎倾泻下来,他也被银河收留了。作家告诉我们,不管是死去还是活着,到头来终究是要这样回到银河里,回到虚空中去的呀!
与作家对世界和生命本质的认识相契合,《雪国》不精心打造戏剧冲突,而是着力摹状人的感受与感觉。感觉的大肆渲染和宣扬,进一步表现了作家的精神观念——由于虚空的笼罩,世界其实只是个不可固定的幻景,是人自己想象出来的、瞬息存在和主观感受着的、稍纵即逝的体验。
节选部分中,岛村在火车上不停活动着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驹子的存在。他甚至把左拳伸到驹子眼前,竖起食指说:“它最记得你呢。”岛村第一次听到叶子那“优美而又近乎悲戚”的声音,就被它吸引了。而后这个嘹亮的声音不断出现在岛村的听觉里,一遍遍地唤起岛村的遐思和感慨。岛村对驹子的记忆,是在手指的触觉中得到并固定下来的;而记录叶子声音的听觉是比视觉更加虚幻、更容易催生想象的东西。综观整部小说我们可以发现,驹子和叶子一直是岛村眼中、耳中、指间感觉出来的驹子和叶子,触觉、视觉、听觉同岛村的主观感受一道,共同构成投射于岛村冥想中的虚幻不实的世界。
川端康成的作品继承了日本古典文学的闲寂、幽玄、纤细和感伤,同时又沾浸了佛学经文的影响,并借鉴了西方的写作技巧,几厢融合,形成了独特的风格。他精于描写人物的心理悸动和景物带给人的瞬间感受。他捕获了自然中光影与色彩的丝丝颤动,看到了眉目唇齿间的点点情意,听到了云雨草石里的幽幽呢喃,然后把这一切展示给我们,他在静静地询问:“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