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四章]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二十一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
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
[十四章]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鉴赏〕 众所周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阴阳观念之运用集中于《周易》一书,正如庄子在《天下》篇中所说:“《易》以道阴阳”。具体来说,《周易》的八个基本卦,即由阳爻(━)和阴爻(--)三叠而成: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而《周易》的六十四卦卦形又是由八卦两两重叠而成。这样,阴阳观念也便成了《周易》解释天地万物、社会人事的产生及其变化的基础,如《周易·序卦传》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从天地之道到人伦之常,一以贯之,均由阴阳变化而生。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周易·说卦传》),“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传》)。
《周易》以阴阳观念为基础对于万物人伦形上根据的解释,无疑对老子发生了重大影响,如老子在《四十二章》中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在《四章》中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将“道”视为阴阳之冲和,并且将其作为万物产生发展之宗主。而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生成观念,也与《周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的观念有所相合。并且,根据陈鼓应先生的研究,道家一脉中老子之后的庄子学派与黄老学派均喜谈“阴阳”,而儒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却无一见“阴阳”之语(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道家之所以重视阴阳观念,与其创始人老子将阴阳观念引入自己的理论体系中是密不可分的。
而老子将阴阳观念引入自己的理论体系中,不仅仅是为了借用《周易》的“阴阳”观念来阐发自己的宇宙生成论,更重要的是,与《周易》强调万事万物的变易、不确定一样,老子也深刻地感受到了“万物负阴而抱阳”,任何事物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矛盾发展之中。我们知道,人是不希望自己总是处于不确定和模糊之中的,他会对这种不确定和模糊保持高度的敏感和时刻做好应对的准备。然而,现实的情况往往是人们无法理性、清晰地判断如何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作出选择;因为现代心理学研究证明,当一个人在左右为难时长期地优柔寡断的话,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这就像一个鳏夫难耐寂寞而打算再娶时相继认识了两位妇女,而这两位妇女又都不嫌下嫁于他;于是他开始踌躇,并权衡这两位妇女的优缺点,在权衡她们的优缺点旗鼓相当的情况下,这位鳏夫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两位妇女都不再有意于他而离去。因此,现在的情况是,处于矛盾变化、不确定之中的人们既不能有效地理性判断如何选择,且又不能长期地犹豫不决,因为这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在这样的情形下,最有效也是最原始的方法,只能用与《周易》之卜筮密切相关的“巫”,也即“预言未来”的占卜了,于是也就有了“道”与“巫”的关系问题了。
对于“道”与“巫”(占)的关系,在我们的学术界极少有人论及。这也诚如金春峰先生在《“道”与“巫术”的关系》一节中所说的那样:“比较而言,哲学方面,郭店《老子》最重要的意义,是使我们对老子的‘道’与巫文化的关系,有更贴切具体的新的理解,从而对‘道’的性质与特征,有更准确的把握。《老子》通行本已提供了许多资料,使我们可以看到它的‘道论’与巫文化有密切的关系,但许多研究著作忽视这一点。注意到老子思想中的巫术影响的,亦未将其与‘道论’联系起来”(《〈周易〉经传梳理与郭店楚简思想新释》)。
为了说清“道”与“巫”的关系,我们先从“巫”字说起。《说文》中对“巫”的解释是:“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袖舞形。与工同意。”在这里,对“巫”的解释大致可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巫”中的两人是相对而“舞”的降“神”者。第二层意思是说“巫”与“工”同义。那么,这“工”又是怎么解释的呢?《说文》认为“工”“象人有规榘(矩)也”。这样的话,这“巫”的含义(或“巫”的作用)就是想将“不规矩”(不确定)的东西“规矩”(确定)下来。如果说“道”是指人在“阴阳”矛盾中无法确定走向的话,那么,这“巫”(或占),就是想让无法确定走向的人有确定的走向。所以“巫”(或占)“与工同意”——要在不规矩(不确定、模糊)中求“规矩”(确定、清晰)。而立于“巫”“象人两袖舞形”是说在“巫”(或占)的过程中,“巫者”(或占者)的行为或过程表现。也因为“巫者”为求确定时有“舞”的表现,所以一直以来有将“巫”等于“舞”(或“无”)的说法。而“巫”的目的或作用,则是为了在不确定中求确定。
有了这“道”与“巫”的关系之后,让我们来看看《老子》一书中相关的“巫”的表述。如《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以及《十四章》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这些按金春峰先生说来是:“把我们带到一个巫术的境地,好像巫术中巫师对某种精灵、力量的所见”(《〈周易〉经传梳理与郭店楚简思想新释》)。也大概有“巫”者为求确定性、在其求确定性的过程中有“舞”的情景,所以李泽厚先生在《乙卯五说》中指出:“老子所谓道、无,其真实根源仍在巫术礼仪。它是在原始巫舞中出现的神明。在巫舞中,神明降临,视之不见,听之无声,却功效自呈”(《乙卯五说》)。这里的“功效自呈”是指“巫者”通过“舞”的过程,使“不确定”中呈现出“确定”来,从而使“巫”(占)的目的达到。
这《老子》一书中“道”与“巫”的关系之所以能呈现,当然离不开老子此人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老子是楚人,亦是陈人。《汉书·地理志》说到舜的后裔封于陈,而陈地有尊敬女性的风尚与传统,所以老子在《老子》一书中有崇尚女性的表现,如《六章》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按王博说来:老子用溪谷喻“道”,“溪谷”在古代就是雌性的象征(《老子思想的史官特色》)。而与此相联系的是,巫风盛行,郑玄《诗谱》针对《诗经·陈风》说:“大姬无子,好巫觋祷祀鬼神歌舞乐之,民俗化而为之”。这是说巫怪之事,以大姬(周武王之女)尊贵而好之(为求子),使得国内尊贵女子亦化之。在这里老子是陈国人,也必定深受影响,故在其《老子》书中呈现出来。所不同的是,大姬为求子而用“巫”,老子则为不确定中求确定而用“巫(占)”。
同时,老子又是楚人。《国语·楚语》说:“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慧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明,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这说明楚国巫风盛行由来已久。这样,生活在楚地的老子又怎能不受这种风气的影响呢?表现在他的《老子》一书中,以“巫”来应对“阴阳之道”的矛盾变化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不确定中求确定,只不过书中没有出现“巫”这样的字眼罢了。
总而言之,深受《周易》影响的老子不仅在一定程度上承袭了《周易》以“阴阳”观念解释万物人伦的思想,而且《周易》的卜筮观念也在老子思想中有着诸多印迹,老子试图在这个“阴阳”矛盾的、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用“巫”、“卜”求得某种确定性。然而,极具宇宙关怀与形上智慧的老子其实已经从“‘道’法自然”的高度审视了宇宙万物、芸芸众生,认为万物人伦皆顺其自然本性发展,守柔而不妄为,即可获致万事万物发展的最佳状态;这里,老子又为什么“糊涂”地利用起“巫”、“卜”这种被现代人称为“迷信”的观念来了呢?其核心原因在于,老子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类理性的有限性,正如庄子所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庄子·养生主》),理性知识在许多情况下是无法解决所有问题的;正是由此出发,老子在其思想中保留了源于上古的“巫”、“卜”观念,试图“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十四章》)。应当说,由于自然世界、社会生活的纷繁复杂、难以把握,老子对于“巫”、“卜”观念的利用是有其合理性的,即使在今天,原为卜筮之书的《周易》不也仍然为我们提供着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吗?而这也正与智慧的老子所预言的“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二十一章》)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