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教堂;我喜欢僧衣;
我喜欢灵魂的先知;
我心里觉得僧寺中的通道
就像悦耳的音乐,或是沉思的微笑;
然而不论他的信仰能给他多大的启迪,
我不愿意做那黑衣的僧侣。
为什么那衣服穿在他身上那么能引诱,
而穿在我身上我却不能忍受?
菲地亚斯雕出可敬畏的天神的像,
并不是由于一种浅薄的虚荣思想;
刺激人心的台尔菲的预言
也并不是狡猾的骗子所编;
古代《圣经》中列举的责任
全都是从大自然的心中发生;
各国的祈祷文的来源
都是像火山的火焰,
从燃烧的地心里涌出的
爱与悲痛的赞美诗句:
多才的手弄圆了圣彼得堂的圆顶
弄穹了罗马各教堂上的弧棱,
显出来一种阴沉沉的虔诚气息,
他没有办法摆脱上帝;
他造得这样好,自己也不知道,
那灵醒的石头变得如此美妙。
你知道林鸟怎么会用它胸前的羽毛
与树叶来造它的巢?
你知道蚌怎样增建它的壳,
清晨刷新每一个细胞?
你知道那圣洁的松树怎样加增
无数新的松针?
这些神圣的大建筑也是这样起始,
爱与恐惧驱使人们堆上砖石。
地球佩带着巴特农殿,非常骄傲,
将它当作她腰带上最好的一颗珠宝。
晨神急忙张开她的眼帘,
凝神着那些金字塔尖。
天空低下头来凑近英国的僧寺,
友善地,以亲热的眼光向它们注视。
因为从思想的内层中
这些奇妙的建筑升入高空;
大自然欢悦地让出地方给它们住,
让它们归化她的种族;
并且赐予它们高寿;
与山岳一样地永久。
庙宇像草一样地生长着,
艺术必须服从,而不许超过。
被动的艺术家将他的手出借
给那超越他的庞大的灵魂设计。
树立这庙宇的一种力量,
它也骑在里面跪拜的信徒们身上。
那火热的圣灵降临节,它永远
将无数的群众都围上一道火焰
歌咏队使人听得出神,
祭司将灵感赋予心灵。
上帝告诉先知的语句充满智慧,
刻在石碑上,很完整,并没有碎。
预言家或是神巫在橡树林下
或是金色的庙中所说的话,
仍旧在清晨的风中飘过,
仍旧向乐意听的人低声诉说。
圣灵的言语在世界上虽然被忽视,
然而一字一句也没有失去。
我知道智慧的长老们的真言,
因为《圣经》就摊在我的面前,
古代的“黄金口才”和奥古司丁最好的著作,
还有一位作者将二者贯通融合,
近代有“黄金口才”或宝藏就是他,
泰勒是牧师中的莎士比亚。
他的话在我听来与音乐相仿,
我看见他穿着僧衣的可爱的画像;
然而,不论他的信仰给了他何等的先见,
叫我做那好主教我还是不愿。
(张爱玲译)
注释:
菲地亚斯是古希腊最出名的艺术家,尤以雕刻最出色,他的雅典娜女神像是尽人皆知的,他的宙斯像据说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
台尔菲的预言是日神亚普鲁庙中的神迹,由女祭司得到神的指示解答各种问题。
巴特农殿是古希腊最出名的建筑物,正在雅典城的高地上,据说这庙的雕刻像就是菲地亚斯监工督造的。一直到现在还可以看到遗留下的残迹。
圣·约翰·克里苏斯汤姆是希腊教的神父,以传道著称于时,他的名字克里苏斯汤姆,在希腊文里,就是“黄金口才”的意思。圣·奥古司丁本来是异教徒,后来皈依天主教,成为神父,最后任主教。他的神学著作是经典之作,影响既深且远。他的《自传》更是有名,为世界名著之一。
泰勒是17世纪英国国教主教,以传道著称,但他写的散文可以算得上当时一大家。
【赏析】
爱默生的《问题》一诗写作于1839年11月,是他当年所写的唯一一首诗歌,后发表于次年的超验主义刊物《日晷》上。在诗中,爱默生通过对自己超验主义宗教观的诗意表白完成了对美国基督教神学与教会问题的又一次清算。
这首诗的开头与结尾部分标示出了爱默生的个人经历和体验,中间主体部分则是他的宗教观的表述。众所周知,爱默生出身于一个牧师家庭,哈佛大学毕业后当过教师,后入哈佛神学院中级班学习,致力于神学研究,1829年被聘为波士顿第二教堂初级牧师,三年后对牧师的职能产生了怀疑,觉察到这种职业已经过时,他曾写信给第二教堂理事会要求改革圣餐礼仪,遭到拒绝后决定辞职,年底奔赴欧洲考察。此后虽也进行一些讲道,但他谢绝了牧师职务,成为一个诗人、思想家和演说家。爱默生厌弃牧师职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无法继续接受当时教会的形式主义作风和虚伪的神学说教。在写作《问题》一诗的前一年,他曾经接受邀请为哈佛神学院毕业班的学生和家长做演讲,这篇演讲——按照爱默生的笔记所言——其实是写给美国牧师界的一篇檄文,意欲“揭示当今神学和教会的丑恶和一无是处”,因此可以看作是《问题》一诗的互文性文本。在爱默生时代,以威廉·埃勒里·钱宁为代表的唯一神论派是新英格兰地区的新锐教派(爱默生工作过的波士顿第二教堂即为该派所把持),他们主张以理性的态度审视加尔文神学,否定传统的“三位一体论”,认为只有一位上帝,耶稣是人,而不是圣子,耶稣因最完美地践行了人类高尚的理性和良知而成为人类的榜样,更重要的是,他们借助于还原耶稣的人性来肯定人性本善的立场以及人类向善的能力。唯一神论派的观点对清教主义的原罪论、预定论和上帝选民论等神学思想形成了极大的冲击,并对超验主义的形成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但是爱默生等超验论者依然看到了它的不足之处,唯一神论者过分依赖于对《圣经》经文的理性解读和理性说教,保留了诸多的传统仪式,为维护信仰而殚精竭虑,陷入到为宗教而宗教的僵硬躯壳中,严重脱离实际生活,使基督教成为一种死板的没有活力的宗教。这正是爱默生脱离教会的根本原因,也是他的《问题》一诗和《对神学院毕业班的演讲》一文抨击的焦点。
针对唯一神论的理性化宗教和普遍存在的形式主义作风,爱默生倡导一种心灵的宗教或灵魂的宗教,这种内在化的宗教是以回归每一个体自身的道德感与美感为旨归的,回归自身即意味着回归寓于自身之内的上帝,由于回归自身的神性与灵性,“人成为他自己的上帝”,由于相信“灵魂首先知其自身”,所以这种宗教是由内而外的自发和自觉的宗教,而非由外而内的强加于人的宗教,“信念创造了我们,而不是我们创造了它。信念创造它自己的形式”。这些也正是爱默生在《问题》一诗中意欲表明的,“菲地亚斯雕出可敬畏的天神的像,/ 并不是由于一种浅薄的虚荣思想;/ 刺激人心的台尔菲的预言 / 也并不是狡猾的骗子所编;/ 古代《圣经》中列举的责任 / 全都是从大自然的心中发生;/ 各国的祈祷文的来源 / 都是像火山的火焰,/ 从燃烧的地心里涌出的 / 爱与悲痛的赞美诗句”。从心中唱出的歌才是真正的歌,人们(包括牧师)应该去做的不唯是如何理解这些“预言”、“祈祷文”与“诗句”,而是应该清楚它们的源头并创造出自己的祈祷文与诗句来,这也是爱默生在第二诗节中进一步引申的含义。林鸟用它的羽毛和树叶筑巢,蚌每日增建它的壳、刷新它的细胞,圣洁的松树生长出新的松针,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催促它们的神力内在于它们自身,使它们从事着这些宏伟而神圣的事业。在第三节中所说的树立庙宇,赋予歌咏队、祭司、预言家、先知、神巫和长老们以灵感的仍然是同样的神力,而人们似乎并未洞察这一真理,反而被外在的表象所迷惑,跪拜在庙宇之内,或陶醉于迷人的音乐与颂歌,或臣服于长老们的真言,或沉迷于牧师们的“黄金口才”,浑然不知产生这一切的源泉也深藏于自身之内。在爱默生看来,这种蛊惑人、欺骗人的宗教也就成为一种伪宗教,因为它不能激发人的内在活力,只能使人贬抑自我或忽视自我。针对这样的宗教和如此严重的“问题”,爱默生指出,“对它们的缺陷的补救首先是灵魂,其次是灵魂,永远是灵魂”。所以,他在诗的结尾谈到以传道著称的17世纪英国国教主教泰勒时说,“他的话在我听来与音乐相仿,/ 我看见他穿着僧衣的可爱的画像;/ 然而,不论他的信仰给了他何等的先见,/ 叫我做那好主教我还是不愿”。
不难看出,爱默生宣扬的是灵魂回归自身的个人主义宗教哲学,在他看来,重要的不是那些虚饰的外壳,而是可以创造任何奇迹的闪光的灵魂;重要的不是如何成为一个基督徒,而是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如他在《对神学院毕业班的演讲》一文中所说的,“当真正的人来到时,所有的书都变得浅显易懂,所有的东西都显得透明,所有的宗教都成了形式”。爱默生虽不相信作为个体的人的完美性,但他崇信作为灵魂的个体的神圣性和完美性。“依从你自己吧”,这就是爱默生超验主义神学的唯一教纲,也是他鼓励人们遵循的唯一信条。
(韩德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