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答卢谌书》注释与鉴赏

晋·刘琨

琨顿首。损书及诗^②，备辛酸之苦言，畅经通之远旨^③。执玩反复^④，不能释手。慨然以悲，欢然以喜。

昔在少壮，未尝检括^⑤，远慕老庄之齐物^⑥，近嘉阮生之放旷^⑦，怪厚薄何从而生，哀乐何由而至?自顷辀张^⑧，困于逆乱，国破家亡^⑨，亲友凋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⑩，则哀愤两集。时复相与举觞对膝^⑪，破涕为笑，排终身之积惨^⑫，求数刻之暂欢。譬由疾疢弥年^⑬，而欲一丸销之^⑭，其可得乎?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和氏之璧，焉得独曜于郢握;夜光之珠，何得专玩于随掌^⑮?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但分析之日^⑯，不能不怅恨耳。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⑰，嗣宗之为妄作也^⑱。

昔𫘧骥倚辀于吴坂^⑲，长鸣于良乐^⑳，知与不知也。百里奚愚于虞而智于秦^㉑，遇与不遇也。今君遇之矣，勖之而已^㉒。

不复属意于文^㉓，二十余年矣。久废则无次^㉔，想必欲其一反^㉕，故称指送一篇^㉖。适足以彰来诗之益美耳^㉗。琨顿首顿首。

[注释]① 卢谌： 字子谅，范阳人，曾任刘琨主簿，转从事中郎，与刘琨屡有诗赠答。② 损书及诗： 承你惠赠书信及诗。损： 感谢别人赠送东西的敬辞。③ 畅： 畅叙。经通： 常理和变通。远旨： 深远的意旨。④ 执玩： 拿在手中欣赏。⑤ 检括： 约束。⑥ 老庄： 老子、庄子，先秦时思想家。齐物： 《庄子》有《齐物论》，宣扬万物一齐的相对主义观点，否定一切事物的质的规定性。⑦ 阮生： 阮籍，三国时魏国尉氏人，“竹林七贤”之一。放旷： 旷达。放任不羁，不拘礼教的意思。⑧ 辀(zhōu)张： 惊惧的样子。⑨ 国破家亡： 西晋末，爆发“八王之乱”，统治集团互相残杀，社会动乱不堪。加上北方内迁的一些部族的奴隶主贵族趁机反晋，310年刘聪称帝;311年破洛阳，虏晋怀帝;316年破长安，虏晋愍帝，西晋王朝覆灭。刘琨的父母也在他做并州刺史任上被刘聪攻破晋阳时杀害。⑩ 块然： 孤单的样子。⑪ 相与举觞对膝： 面对面地坐着举杯喝酒。⑫ 排： 排除。积惨： 郁积的惨痛。⑬ 疢(chèn)： 疾病。弥年： 整年。⑭ 一丸： 一丸药。⑮ “和氏之璧”四句： 和氏璧这样的宝玉，怎么能只在楚国的掌握中放出光彩?随侯珠何得专被随侯在手中玩赏?比喻卢谌这样的人才不能专属自己。郢： 楚国都城。夜光之珠： 即随侯珠。⑯ 分析： 分离。⑰ 聃周： 老聃、庄周，即老子、庄子。⑱ 嗣宗： 阮籍字。⑲ 𫘧骥： 良马名。倚辀： 靠着车辕，即拉车的意思。辀： 车辕。吴坂： 地名。相传是伯乐见千里马拉盐车之地。⑳ 长鸣于良乐： 见王良、伯乐善于相马者而长鸣。㉑ 百里奚： 春秋时楚国宛人。原为虞国大夫，国亡被虏。后到了秦国，秦穆公用为大夫，辅佐穆公成霸业。㉒ 勖(xù)： 勉励。㉓ 属意于文： 把注意力集中到写文章。㉔ 无次： 没有次第，逻辑混乱。㉕ 反，复。 ㉖ 称指： 按照你的意旨。送一篇： 送上一首诗。㉗ “适足”句： 适足显出你的诗更加美好罢了。

[作者]刘琨(271—318)，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定州东南)人。西晋名将，诗人。少有文名，好老庄，为贾谧“二十四友”之一。永嘉元年为并州刺史，颇有声望，后为刘聪所败，父母俱遇害。愍帝时拜大将军及司空，都督并、幽、蓟三州军事，复败于石勒。遂与幽州刺史段匹䃅联姻立誓，共戴晋室。后因儿子刘群得罪匹䃅，竟为匹䃅所害。明人辑有《刘越石集》。

[鉴赏]西晋末年，道风盛烈，儒学衰微。士子或以谈玄说理为高，或以放浪形骸为奇。早年的刘琨亦为当时著名的“二十四友”之一，好老庄，喜清谈，浮华放荡。然面对着外族压迫、中原瓦解之势，刘琨的思想发生深刻的变化，意识到个人对于社会、国家的责任感。他仅凭一腔热血，出生入死，以刺史、大将军等身份，在北方辗转抗敌，屡败而无悔。并将报国之情，爱国之心，发之于诗，述之于文。这封给好友卢谌的信，自叙了前后思想的转变，抒发了别友的惆怅，并以千里马遇伯乐、王良;百里奚见纳于秦穆公等典故相勉励，祝愿卢谌大展爱国宏志，对国家作出贡献。文辞慷慨豪迈，感情激越昂扬。人评其诗为“雅壮而多风”、“善为凄戾之辞，自有清拔之气”，移之评其文，亦为精当。